牛启明工作收入不高，而且枯燥无味，于是就喜欢上了古玩。巧的是，同在一个县城工作的表哥也好这一口，于是两人就经常合伙下乡镇海淘。
古玩贩子
这一天，表哥突然兴冲冲地来找启明，说是要带他去见一个老古玩贩子，很神秘，启明顿时来了兴趣。
可当表哥一提起这个人的大名，启明立刻就感到浑身一阵寒意袭来，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他呢？是从小听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传言太多了吧？还是他那一副整天阴恻恻的笑容，总是躲着人，走路都顺着墙根、专捡阴凉地的怪模怪样？
村里人都说，他前些年捡过大漏，八几年那会赚的钱都得用麻袋来装，可惜钱还在银行就被国家给扣留了；还有人私下说，为了抢夺一件值钱的“老玩意”他曾经伙同南方人杀死了一个孤寡老太；更有些大娘、婶子们暗地里传扬，张大发家里藏了一本“天书”，上面的符咒学会了就能够遣神驱邪、五*运财……
那一天正是阴雨天，雾蒙蒙的胡同里苔藓都挂满了水珠，毛毛细雨撒了他满头满脸，启明感到浑身一阵阵打着寒颤。好在街道上没遇见几个人影，他们俩可不希望被别人看见钻进张大发家的小院——那还不成了村里的大新闻？
记忆中的胡同
张大发可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和他同住一个院子的儿媳妇也不喜欢他再跟那些陌生的古玩贩子打交道。可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嗜好，那就是喜欢吃德州扒鸡，还喜欢喝上一口泸州老窖，表哥早就摸透了“敌情”，因此我们俩也就顺利地成为了他的座上宾。
（以下为了方便讲述故事，小编用第一人称来代替牛启明，请各位大神见谅！）
几杯酒下肚，张大发就扯开了话匣子，天南海北、从古至今聊起了他的那些辉煌的过往。看他一张老脸两腮红得就像是要下蛋的老母鸡，一双细眼眯得都快给眼屎糊住了，表哥扭头冲我一眨眼，时机差不多了，我们哥俩就开始套问他手头还有哪些“老玩意”？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
古人的智慧
老张似乎没有什么防备，乐颠颠地跑进里屋搬出来一个半大不小的旧木箱。脸上挂着他那招牌似的阴笑，老张瞥了一眼我们哥俩，“表侄啊，也就是咱们爷们的感情，除了你们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你表叔我也不会把这镇宅之宝拿出来！”
“哼，你个老狐狸，我差点就真信了你！保不齐又憋了什么坏招想坑我们哥俩一笔吧？”我脸上笑着，心里却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
箱子一打开，我们俩嘴巴立刻就张大了——这竟然是一只多层暗格的连环套盒！外表其貌不扬，实则内藏乾坤，古人的心思可真是细致得令人惊叹！
里面一层层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旧物件：金光灿烂的精致小元宝、用绿泥封存的整封袁大头、还有不少镶嵌着五颜六色宝石的首饰……我都看傻了！
可是，表哥对那些“高档货”却理也不理，伸手就捡出了几枚绿锈斑驳的老铜元，津津有味地观赏起来。
老张见状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不甘心地又把眼光移到我脸上。我强忍着心里的好奇，脸上却不动声色——在来之前，表哥三令五申地嘱咐过，一切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切不可着了老狐狸的道！
战旗铜元？
“表叔，别的我都不懂，看这几枚铜钱倒是有些意思。你老人家给我们说说它们的来历吧？”表哥微笑着问道，一双眼睛却故意不去看老张的脸色。
“哎吆——，大侄儿啊，识货呀！这几个小钱那可是来头不小……”我使劲憋住笑，一本正经地欣赏着老家伙精彩的表演。只见他慢条斯理，拖着长腔，双眼迷离，下一秒钟讲出来的离奇往事却在我心里掀起了巨浪！
这几个小钱竟然与我们村的禁地有关系？那可是村里所有孩子们从小的噩梦啊，“再哭？再哭就把你扔到西岭崖上去！那里可是麻风窝，有红眼睛的老*婆……”哪个孩子没有听过这样的恐吓？
自从我记事起，村西边，远处高耸的那道山崖就是我的噩梦。它和村后的山梁连成一气，但又像是大拇指和手掌一样分开着，陡峭的地形，高耸的崖壁，使它与村子远远隔开，另外自成异境。
每年春天，崖顶上总会开满映山红，在晴朗的蓝天下，在夕阳的霞光中，美得那样妖艳，把四周灰蒙蒙的群山都比下去了。崖下有一道巨大的裂缝，深不见底，还有一汪潭水常年不干。
我们小孩子都见过那个深潭里流出的水汇集成的小河里经常飘着崖顶飘落的映山红花瓣，飘飘荡荡，就像是小小的船，十分好看。
崖壁上的映山红
但是，所有的家长都严禁自己的孩子靠近那道山崖，连同底下的裂缝、深潭。据说，那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怨气太重，经常听到村里传言，哪家的大人、孩子从崖下走过就“丢了魂儿”。
张大发时断时续的唠叨中，渐渐揭开了西岭神秘、恐怖的面纱……
还在民国的时候，我们村有一家地主，姓徐，家大业大，好像是祖传的中医世家。徐家最后出的一个有名的人物叫做徐道三，听说被送到大地方去上学了。
再往后就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了，文革期间徐家也断了香火，在我们村彻底消失了踪迹。
日军的罪孽！
“哎——,现在都是新社会，啥都好起来了……解放前那阵子，村西哪有什么流花河（如今的叫法），只有一条天黑就不敢过人的‘走狼道’！那个西岭崖（如今叫做栖霞岭），那时候叫做断魂台，老一辈人都知道，就在那里，小日本杀了咱们村20多口人……”
“约莫是在土改那会儿吧？徐道三又回来了……这个地主崽子竟然还敢回来？乡亲们就把他捆起来斗争，他却不服气，硬说自己打过日本人，不该受罚……后来斗争得厉害了，咱们村的那个寡妇闺女映山红就出来护着他……”
“后来，地主崽子徐道三没有被打死，映山红却得了麻风病……正是恶人自有恶报！地主崽子又护着麻疯婆……村里就待不下去了，两个孽种只好跑到西岭崖上去过日子……那里闹*啊，天一黑就没人敢打那里过，村里人心软，也就不再追赶他们了……”
悬崖峭壁
“西岭崖可不是个善地，邪性得很！听人说六几年那阵子还有人看见崖上往下跳人——天还没黑透那些东西就敢出来闹腾，你说吓不吓人？经常有人听见那里*哭狼嚎的……”
“说了半天，这几个铜钱那可是真家伙，就是后来你表叔我得自那个麻疯婆的手里——肯定是地主崽子徐道三的玩意！货真价实，物件稀罕得很，咱爷们有一说一！”
我一时间都听蒙了，信息量太大，脑子里暂时消化不了，整个处于崩溃边缘；那边，表哥却和老古玩贩子打起了嘴仗，一个要价元每个，一个还价20元4个，最后我也没听清结果怎样。
还记得临出大门的时候，张大发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原本红扑扑的老脸蛋子此刻竟然是青色的！“哎，老了，老喽——从杨二闷子那里费尽气力搞来的货色竟然就这样贱卖了！……”
批斗大会
表哥阒然一惊，然后就不动声色地拉着我加快脚步离开了。那时节，我还沉浸在西岭崖的那些离奇传说中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回到家里，我们哥俩商量了大半宿，表哥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那几枚“战旗”铜元上；我呢，半条魂还在西岭崖上飘着呢……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哥就被我拽着奔向了村西头的老羊倌杨二闷子家。说是杨二伯的家，其实是村里建的养老院，只有他一个孤寡老人住在里面，村里定时派人给他送饭。
老羊倌
杨二伯常年患类风湿病，不能起床，此刻听到我们进门还以为是送饭的来了。“不是刚吃过么？怎么又来了？今儿是啥日子？”可怜的老人半歪在床头，屋里没有开灯，一片黑乎乎的，门口的亮光正好照见他那张皱纹重叠的老脸。
老杨伯看上去又老了很多，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脸上还是满脸堆笑；现如今他满脸上都是老年人那种麻木痴呆的表情。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湿哒哒的红眼睛——白眼球全部堆满了红丝，整个眼睑都松弛外翻，让人感到恐惧！
适应了好一会，他才认出我们两个，眼神似乎活泛了一些。可是，当我们谈起张大发说的那些事时，杨二伯皱巴巴的脸上不断哆嗦起来，他胸口响起了一种拉风箱般的闷声，一阵剧烈咳嗽过后，他才怒气冲冲地唠叨起来。
满脸褶皱的老人
“……黑了他的人心肝了，这个坏种！他还有脸说起那事……手脚好好的一个大男人竟然去骗人家一个七老八十的疯老太婆！……拿一袋盐就骗走了人家一辈子的全部家当啊……整整一箱子东西，她常年藏着就当命根子……都是徐道三给她留下的……”（原来张大发那个箱子竟然是……）
老人剧烈的咳嗽声中，我们断断续续地又听到了关于西岭崖另外一个版本的传说。相比第一个版本，这一次，我的震撼更加剧烈！
都说老杨伯放了一辈子羊，原来他年轻时竟然就是给徐道三家里放羊啊，怪不得他知道得那样详细！
抗日勇士
徐道三外出求学，竟然上的是黄埔军校！连年的战争，看惯了生死，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他彻底厌倦了军旅生涯，就毅然决然地退伍还乡。可悲的是，这个战场上的抗日英雄回到家乡正好赶上土改运动！
一部分激进分子不由他分辨就把他打成了国民*特务，接下来就是日复一日的斗争、审讯。徐道三一共经历过三次当众公审，每当主席台要宣判他是反革命特务的时候，他就会拼尽浑身的力气高声唱起一首奇怪的歌，高高昂起头，任凭别人怎么按都不低头。
“兄弟们向前走……我们不愿做亡国奴，不愿做亡国奴，只有誓死奋斗，只有誓死奋斗！……”他高高仰起被打得都是血渍的瘦脸，圆睁着一双大眼，声嘶力竭地唱着，根本不顾及自己的死活。
映山红
最后一次公审的时候，围观的群众里一位老教书先生听了徐道三唱的歌之后，就把满把的胡子塞到嘴里“呜呜”地哭起来，“这是抗日的歌曲啊，你们怎么能伤害一个抗日义士？！”
最后激进分子还是把徐道三打得浑身是血，眼看着就要断气了。
突然，台下冲上来一个瘦弱的身影，她不顾一切地趴到徐道三背上替他挨打，“你们要打就打我吧，我这条命当初就是他救下的，我现在就还给他！”说话的是村里最贫困的李寡妇的独生女李大姑。（她那时还不叫映山红）
当时的土改领导一看形势不对，老百姓跃跃欲试，都显现出不忿的神情，只好宣布散会。
从那天开始，李大姑就开始明目张胆地搬到徐道三的牛棚里去住，照顾卧床不起的徐道三。
此后的每次斗争，徐道三身边都少不了李大姑的陪伴，这可气坏了激进分子们。正当他们暗地里合计着要想办法除掉徐道三的时候，李大姑身上突然开始长起了怪病——徐道三主动向组织汇报说是麻风病；组织派来的医生也连声附和。（这个医生正是从老徐家学医出来的徒弟）
领导们一看这个情况就着了慌，正在乱作一团的时候，徐道三又主动提出，愿意陪着李大姑躲到西岭崖上去，永远不再到村里来。村民们一片欢呼，领导们尽管心有疑惑，也不得不临时答应下来。
“徐道三是个好人呐！他为了报答李大姑的救命之恩，就变着法子地讨她欢心：在崖上就着石头缝开了几间地窝棚，屋面上还能种点庄稼；他知道李大姑喜欢映山红，就把整个崖顶上，石头缝里，都种上映山红……”
满崖映山红
“这个山崖可不是什么大凶地，也没有发生什么邪性事。要说死人，那倒是真的死过人，都是咱们一个村的乡里乡亲，他们怎么会害人？”
“他们死得可是真冤啊，整整27口人，连老带少，被日本人硬生生地点着火给逼得跳下悬崖！……徐道三不怕他们，徐道三觉得自己抗过日，良心上不亏，他们泉下有灵也应该护着徐道三和李大姑……”
“徐家人行医都讲仁义，我从小就在他们家长大的。后来给村里放羊，我就偷偷地去西岭那边隔三岔五地帮衬徐道三一把，捎点盐，带点油什么的……那时候，日子过得苦，李大姑却是滋润得很，她整天缠着徐道三教她唱歌……”
“六几年，村里来过一个要饭的，也不是生人，就是临近村里原先那个小货郎，后来*府不让走街串巷卖东西，他瘸着一条腿没法种地，只好到处游荡。也不知道怎么找到的徐道三，两个人像是认识，就住下来……”
“徐道三托我给他买酒，那时候管的严，我想尽法子才给他弄了两瓶，谁知道那天晚上竟然就出事了！”
“后来，我才听李大姑讲起了这件事……小货郎（那个要饭的）也曾经抗过日，跟徐道三同在一个军。打完日本人，他就逃回了家，也受了不少罪。那一天，徐道三和小货郎喝了酒又是哭又是笑。
小货郎看着李大姑和徐道三热热乎乎的，吃野菜也过得舒心，他可就想窄了。他说他想那些兄弟们了，当初还不如跟他们一起轰轰烈烈地死了算球！如今他活得算啥？好歹也是砍过日本人，保家卫国的好汉啊！
他哭着，喊着，闹够了就跟徐道三商量，他想走。徐道三知道他的心，就一个劲地劝他再忍忍，他就把自己的断腿举给徐道三看，大腿就剩下一小截，还能干啥？……最后，徐道三哭得抬不起头来，小货郎求他再唱几句抗日歌。随着徐道三哼了几句歌以后，小货郎竟然大喊一声跳下崖去……”
就那样飘然而去
“再往后，徐道三的医术再好也救不了他自己的命。他得了痨病，李大姑说他是饿的，为了省一口给她吃，徐道三硬生生地饿出病来。李大姑吓坏了，那些日子，她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她非要跟他一起走，徐道三却劝住她，命令她活下去，一直等到村里给他、他们恢复了名誉，才允许她去找他……”
“徐道三死了之后，李大姑可就遭了罪……常常十天半月也吃不上一顿饱饭。她经常一个人坐在崖顶上远远地瞭望村子里，看着家家的灯一个个亮起来；看着家家的屋顶烟囱一个个冒起烟来……她就像是孤魂野*，整天披头散发，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坐在崖上自言自语，又哭又笑地看着村里……我都不知道天寒地冻的时候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给她送点东西的时候，我也曾进过她的窝棚几回，半人高，四下里都是窟窿……凉锅冷灶的，可怎么活啊？……那时候，她就神志不清了，总是抱着那口箱子，瘦得像个*，嘴里总是哼着那些调调……有时还会问我一句，现在是什么社会了？闷子，有人问起徐道三了吗？……”
瞭望烟火人间
表哥听着听着两眼都湿润了，我却早已泪流满面。我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披头散发地孤立在悬崖顶上，满眼羡慕地瞭望着山下的村庄，仿佛是一个孤魂野*在望乡台上眼巴巴地凝视着烟火人间……
“她有时头脑清醒，就经常央求我，等她死后，把她埋进徐道三的坟里。她浑身上下就只剩下那只木箱了，那可是她全部的念想——她许愿说把它留给我做报酬……可是，有一天，我再去看她，她的木箱竟然不见了……她那时疯得厉害，只是笑……”
“后来，她清醒时才告诉我，是张大发那个没良心的用一袋盐换走了她的宝贝！”
最后，老太太还是没等到杨二伯就孤零零地死掉了。临死的时候，也不知道她爆发出怎样的力气，竟然用一双手硬生生地把徐道三的坟挖出了一个洞，要知道，那时可是隆冬腊月啊，她就那样爬进去大半个身子死掉了！
抗日勋章
杨二伯央求人来重新给他们合葬，打开土洞，李大姑的双手竟然磨得都露出了白骨……
整理遗物时，杨二伯发现了那枚勋章，被塞在窝棚一角，用布头包了一层又一层。“那个畜生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过那个勋章，竟然又跑来找我要，说是要给我一个好价钱，被我一顿臭骂给赶跑了！”
杨二伯许是说累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们俩不敢再打扰他，赶忙告辞出门。
离开村子的时候，表哥开着车故意绕远路靠近流花河和栖霞岭，在离悬崖最近的地方，我们停下了车子，驻足久久凝视。
悬崖上自由开放的映山红
巍巍蓝天之下，灼灼阳光之中，栖霞岭崖巅被笼罩在一片花海之中。映山红开得肆意，自由，奔放、热烈，一丛丛，一簇簇，拼了命似地怒放！时光悠悠，往事如烟，我们早已看不清那些过往的面目，他们已经遥远的有些模糊了……
然而，这些映山红却被留下来，开得如此灿烂，遮盖了灰扑扑的岩石，把整个山崖装点得繁花锦簇，仙境一般……